花轿停在东宫正门时,天已经黑透了。
没有新娘跨火盆、过马鞍的仪式,甚至连出来迎接的人都寥寥无几。只有东宫的总管太监李德全,带着两个小太监,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。
“太子妃娘娘,殿下今日在御书房议事,吩咐老奴先引您去长乐宫安置。”李德全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久居深宫的疏离,眼神扫过方柔时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打量。
方柔点点头,没有说话,只是扶着春桃的手,慢慢走下花轿。
东宫很大,红墙高筑,宫灯稀疏,寒风卷着雪花,在宫道上打着旋,发出呜呜的声响,像是鬼魅的低语。长乐宫在东宫的最东侧,位置偏僻,一路走过去,竟没见到几个宫人。
“娘娘,这东宫……怎的这般冷清?”春桃小声问,语气里满是不安。
方柔没回头,只是轻声道:“储君之位不稳,东宫自然冷清。”
她早就打听清楚了,太子萧景渊虽为嫡子,却因母妃苏氏是罪臣之女(当年与方柔外祖父一同被诬陷,后虽**,却也让萧景渊失了外戚助力),在朝中一直被大皇子萧景瑞压制。先帝指定镇国公府之女为太子妃,本是想借镇国公府的势力扶持萧景渊,却没想到方明远耍了个心眼,送了她这个“冒牌货”过来。
萧景渊心里,怕是早就清楚了这其中的猫腻,对她这个“太子妃”,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。
长乐宫果然如其名,“长乐”二字不过是个笑话。殿内只点了两盏油灯,光线昏暗,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,显然是许久没人住过了。只有一个老宫女和两个小太监在殿内候着,见了方柔,也只是敷衍地行了个礼。
“娘娘一路辛苦了,老奴这就去准备晚膳和热水。”老宫女姓刘,说话有气无力,转身走的时候,还特意瞥了方柔一眼,那眼神里的轻视,几乎毫不掩饰。
春桃气得脸都红了:“娘娘,她们太过分了!这哪里是对待太子妃的态度?”
“安分些。”方柔坐在冰冷的椅子上,抬手揉了揉眉心,“我们初来乍到,又是这般处境,受点委屈算什么?只要不丢了性命,就有的是机会。”
她起身,走到内殿,看着那张铺着青色锦缎的床,被褥摸起来有些硬,还带着一丝凉意。她转头对春桃说:“把我们带来的那床棉被拿出来铺上,再把炭盆点上,别冻着自己。”
她们带来的东西不多,只有一个小包袱,里面装着几件旧衣和一床薄被——这是方柔在镇国公府唯一的私产。
春桃点点头,赶紧去忙活。方柔则走到窗边,推开窗,看着外面的雪景。东宫的雪景很美,飞檐斗拱覆着一层白雪,像一幅素净的水墨画。可这美景之下,藏着多少刀光剑影,恐怕只有身处其中的人,才能体会。
就在这时,殿外传来脚步声,李德全带着两个小太监走了进来,手里端着晚膳。
“娘娘,这是殿下吩咐送来的晚膳。”李德全将食盒放在桌上,打开一看,里面只有两碟青菜,一碗糙米饭,还有一碗清汤,连点荤腥都没有。
春桃刚要发作,被方柔用眼神制止了。
“有劳李总管。”方柔语气平静,“替我谢过殿下。”
李德全愣了一下,似乎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。他原本以为,这位“替嫁”来的太子妃,要么会哭闹,要么会抱怨,却没想到她如此沉得住气。
“娘娘客气了,这是老奴该做的。”李德全收起惊讶,又道,“殿下还说,今夜他还有要事处理,就不过来了。娘娘早些歇息。”
“我知道了。”方柔点点头,没有丝毫意外。
李德全又看了她一眼,才带着小太监退了出去。
殿内只剩下方柔和春桃两人。春桃看着桌上的清粥小菜,眼圈又红了:“娘娘,殿下这是故意冷落您,他们都欺负您!”
“欺负?”方柔拿起筷子,夹了一口青菜,味道寡淡,却比她在镇国公府吃的残羹冷炙要好上许多,“比起镇国公府的冷眼和算计,这点冷落,算不得什么。”
她慢条斯理地吃着饭,仿佛桌上的不是粗茶淡饭,而是山珍海味。春桃看着她平静的侧脸,心里又佩服又心疼——自家姑娘,从来都是这般,再苦再难,也不会在人前露半分脆弱。
吃过饭,春桃收拾了碗筷,又烧了热水,让方柔洗漱。洗漱过后,方柔坐在床边,让春桃帮她卸下头上的珠钗。
“娘娘,您说殿下……会不会一直这样冷落您啊?”春桃一边卸钗,一边小声问。
方柔看着铜镜里的自己,卸下钗环后,那张脸又恢复了素净,只是眼底多了几分疲惫。她沉默了片刻,才道:“他冷不冷落我,不重要。重要的是,我们要在这东宫里,好好活下去。”
她清楚,萧景渊对她的态度,取决于她有没有利用价值。如果她只是个任人摆布的傀儡,那她迟早会被东宫的冷寂吞噬,甚至可能成为萧景渊和萧景瑞争斗的牺牲品。
但她不想做牺牲品。
她要让萧景渊看到,她不是镇国公府送来的弃子,更不是没用的傀儡。她有能力,有智慧,能成为他的助力。
就在这时,殿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,伴随着太监的通报:“殿下驾到——”
方柔和春桃都是一愣。
萧景渊不是说不过来了吗?怎么突然来了?
方柔迅速整理了一下衣衫,起身走到殿门口,刚要行礼,就看到一个身着玄色锦袍的男人走了进来。
男人很高,身姿挺拔,墨发用玉冠束起,面容俊美,却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意。他的眼神很深,像寒潭,扫过方柔时,带着审视和疏离。
这就是当朝太子,萧景渊。
方柔垂下眼帘,屈膝行礼:“臣妾,见过殿下。”
萧景渊没有说话,只是站在原地,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,又扫过殿内的陈设——昏暗的油灯,冰冷的炭盆,简陋的被褥。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。
“镇国公府,就是这样待你的?”萧景渊的声音很低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。
方柔心头一紧,知道他已经看穿了替嫁的真相。她抬起头,迎上他的目光,语气平静却坚定:“臣妾是镇国公府庶女,能入东宫,已是万幸。府中待臣妾如何,不重要。”
萧景渊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。他原本以为,她会哭诉,会抱怨,甚至会求他做主。可她没有,她的眼神很亮,像淬了火的钢,带着一种与她柔弱外表不符的坚韧。
“万幸?”萧景渊往前走了两步,站在她面前,居高临下地看着她,“你可知,先帝指定镇国公府嫡女为太子妃,是想借镇国公府的势力,帮我稳固储位?如今方明远送了你这个‘庶女’过来,明摆着是敷衍我,敷衍先帝遗诏。你觉得,你这个太子妃,能做多久?”
他的话像一把刀,直戳方柔的痛处。但方柔没有退缩,她迎着他的目光,缓缓道:“臣妾不知能做多久。但臣妾知道,既然入了东宫,便是东宫的人。殿下若信臣妾,臣妾愿为殿下效力;殿下若不信,臣妾也会安分守己,绝不给殿下添麻烦。”
她没有说漂亮话,也没有表忠心,只是说了最实在的话。
萧景渊看着她,沉默了很久。殿内很静,只有油灯的火苗在跳动,映着两人的影子,一高一矮,一冷一柔。
许久,萧景渊才开口,语气缓和了些许:“你倒是比我想象中,聪明几分。”
他转身,走到桌边坐下,拿起茶壶倒了杯茶,却发现茶水早已凉透。他皱了皱眉,对门外喊道:“李德全!”
李德全赶紧跑了进来:“殿下,您有何吩咐?”
“给长乐宫添两盏宫灯,加一盆炭火,再让人送些点心和热茶过来。”萧景渊语气平淡,却让李德全和春桃都吃了一惊。
“是,老奴这就去办!”李德全不敢怠慢,赶紧退了出去。
殿内又恢复了安静。萧景渊端着空茶杯,没有再说话,似乎在思考什么。方柔也没有打扰他,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。
她知道,萧景渊对她的态度,从这一刻起,或许会有一丝改变。但这改变,不是因为怜悯,也不是因为好感,而是因为她的“有用”。
而她要做的,就是让自己,越来越有用。
半个时辰后,李德全带着人送来的宫灯、炭火、点心和热茶。殿内瞬间亮堂了许多,也暖和了不少。
萧景渊喝了杯热茶,才站起身:“夜深了,你早些歇息。明日起,跟着李德全熟悉东宫的规矩,有什么需要,便跟他说。”
“谢殿下。”方柔屈膝行礼。
萧景渊没有再看她,转身走出了长乐宫。
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殿外,方柔才缓缓直起身。春桃兴奋地跑过来:“娘娘!殿下这是认可您了!”
方柔摇摇头,眼神依旧平静:“只是初步的试探罢了。往后的路,还长着呢。”
她走到窗边,看着萧景渊离去的方向,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。
萧景渊,这个男人,冷静、睿智,却也深沉、难测。与他为伍,像是与虎谋皮,稍有不慎,便会万劫不复。
但她别无选择。
她要在这东宫活下去,要报复镇国公府,就必须依靠萧景渊的力量。
从今往后,她不仅要步步谨慎,还要学会在刀尖上跳舞。
窗外的雪还在下,长乐宫的灯却亮了一夜。方柔坐在桌前,借着灯光,翻看起春桃带来的一本旧书——那是一本关于朝局分析的杂记,是她母亲留下的。
她知道,要在这深宫里立足,光有坚韧是不够的,还需要智慧,需要对朝局的洞察力。
她要尽快成长起来,成为能与萧景渊并肩的人,而不是一个随时可能被丢弃的傀儡。